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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跨入家門,尚未卸下一身疲累,

父親欲言又止的眼眸便讓我身形一頓,意外地輕喚:

「爸,還沒睡嗎?」

「欸!又加班到現在,都十點了。」

父親望向牆上掛鐘,眼底有著不捨。

「爸,下回別等我了,夜裡冷,著涼可不好。」

我快步走向廚房,替父親換上一杯熱茶,

問: 「媽呢?睡了嗎?」

「嗯。」父親輕應了聲,視線向座椅一瞟,

說道:「坐吧!」

依言坐下的我,隱約知道父親想說些什麼,

很想逃避,卻不能。

我垂下視線,望著擱置膝上、交握的雙手,

隱約可以感覺到因工作過度,而生滿厚繭的手掌,

此刻卻因天寒的緣故而冰冷。

時間無聲息地流逝,許久才聽見父親期期艾艾地說道:

「我今天偷偷去看過他工作的地方了。」

我咬住了唇,不吭氣。

「那地方正對著大馬路,有模有樣地,雖然有些髒亂,

可妳也知道的,做黑手的就是那麼一回事,

我看他人老實,又肯努力,也還不錯。

妳也有點年紀了,再不嫁可能就遲了,

嫁給他或許也能過個安穩的日子。」

「爸……」我握緊了手,不安地扭動身子,

想說些什麼卻又無言。

是啊!

的確是有點年紀了,明年就二十八了,再不出嫁,

父親會擔心的,我知道他一向心疼我。

「小惠,爸爸知道妳辛苦了。」

父親的聲音有些抖顫,我驚慌地抬首,

瞧見眼角閃爍的淚光,登時心便揪成團地痛了。

「爸,你別這麼說。」

見父親如此,我的淚水不爭氣地落下。

「打妳國小畢業那天起,就送妳到工廠工作,

當女工也虧妳爭氣,又半工半讀地讀了高職,

這些年來,難為了妳,賺錢貼補家用。」

「爸,千萬別這麼說,我是老大啊!這是應該的,

你別胡思亂想。」

我又是抹淚又是遞紙巾,急切地說著。

父親是個公務員,每個月的薪水不算豐厚,身為長女的我,

底下還有二妹三弟,這一大家子的人都要吃飯,

弟弟妹妹們也要唸書,我早把這些事當成自己的責任,

不曾怨怪過誰啊!

「小惠……」父親啞聲又道:

「當初,妳和小鍾的婚事談不攏,我知道妳心裡難過,

可這種事也強求不來,人家父母眼界高,

要替兒子挑個大學畢業的,都怪爸爸不好,

沒錢栽培妳上大學。」

「爸,小鍾的事早就過去了,我也忘了,你就別再提了,

再說,我唸不唸大學一點也不重要的,

只要弟弟們都能讀完大學,我就覺得很開心了。」

我口是心非地說著,心裡卻一陣酸。

小鍾是我在工廠認識的男孩,是個大學生,

我們談了場清純的戀愛,

可他的父母卻反對,說是我配不上他們的獨生子。

一向溫文孝順的小鍾,為了我和他父母大吵了一架,

可骨肉血親再怎樣也離不散。

最後,我告訴他:「我們都盡力了,既然還是不行,

就……算了吧!」

那天,小鍾哭了,我卻沒掉淚,

不知為什麼,我就是覺得麻木,反正強摘的瓜不甜,

既然知道他對我是真心的,無緣長相守也就只能認了。

之前,他告訴我,家裡為他安排了相親,

女方是師大的學生,家裡很中意,可能會結婚吧!

我恍惚地想著。

「別想騙我。」父親瞭然地望著我,拉回了我遊離的神智。

「我知道妳一向愛唸書的……小惠,

妳會不會怪爸爸重男輕女呢?」

「爸……」我拼命搖頭。

「爸,你真的真的不要胡思亂想了,

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。」

我真的沒怨過父親,只因我比誰都清楚父親對子女的關愛,

或許他的確重男輕女,但依然無損於他對我的愛,

畢竟現實生活壓力的考量很重要,我能體會且諒解。

我只是有點遺憾,遺憾自己沒能生為男兒身,

如果我是男的,就能像大弟一樣唸到大學,

甚至即將出國唸書。

「小惠,那這門親事妳怎麼說呢?爸爸什麼都沒為妳做過,

就這樁婚姻大事,只要妳搖頭,爸爸不會強迫妳嫁的。」

父親擔憂地問著。

「我嫁。」不知為什麼,我同意了,

我不希望父親為我的事掛心,

畢竟,明年就二十八了,

街坊鄰居的閒言閒語也為父親帶來不少壓力。

「小惠……」父親難過地說不上話,只是輕拍我的手背,

說道:「爸爸希望妳幸福,爸爸相信他是個踏實的好男人。」

父親接下來說些什麼,我未曾細聽,只是胡亂地點頭應允。

曾經,我也憧憬過小說中美麗的愛情故事;

曾經,我也轟轟烈烈地想爭取和小鍾的愛情;

可那,都只是曾經了。

如今,我要嫁人了,一個小我一歲的男人。

他們說:「娶母大姐,坐金交椅。」

就這樣,我結婚了。

一眨眼,也就二十八個年頭了。

「咳……咳、咳、咳……」

一連串無法喘息的咳嗽讓我心驚,趕忙趨身步向床沿。

「來,喝杯熱水,順便吃藥。」我擔憂地遞上茶水,

叮嚀著:「都叫你別這樣咳,太用力會傷肺的。」

「這藥吃了沒用。」我的丈夫像個孩子般賭氣地,

把床頭櫃上的藥包推開,任由它掉落地面。

「怎麼沒用阿?」我將藥包撿起,放好耐心地道:

「這藥又不是仙丹,吃一次就好得了嗎?

況且,這些年來,你工作過度,身體就已經差了,

再加上這波寒流,我看哪,你非得好好休息不可。」

「怎麼休息阿?經濟這麼不景氣,這幾月的生意都差了。」

父親說得沒錯,我的丈夫的確是個踏實的好男人,

他這一生都為了我們的家而努力,

他不抽煙、不喝酒、不賭博、不玩股票、沒有休閒娛樂,

一年到頭,滿腦子都想著工作。

黑手不是件輕鬆的差事,他一肩扛起一家電機行,

就這樣埋頭做了三十幾年。

鄉野裡長大的他,年輕時身體強壯得很,一人抵三人用,

可現在畢竟是五十多歲了,體力大不如前,

我和他看了不知多少醫生,每個都勸他要放下工作,

要多休息,可他就是不聽。

吃飽飯才坐個三分鐘就不安份地叨唸著:

「信成的馬達還沒修好,人家趕著明天要。」

然後,一股腦又栽進他的工作天地裡敲敲打打的,

這樣的男人,與其說我愛他,不如說我敬重他,

我們,是媒妁之言結的婚,婚前沒有深厚感情。

婚後,他忙著工作,我專注於家務,

兩個人的感情不差,卻也稱不上濃情蜜意。

對他我付出的關愛極少,

彷彿他賺錢養家活口是理所當然的事,

我也一直認定自己是不曾愛過他的。

直到,他病了,他倒下的那一天,我猛地一陣心慌,

驚覺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已成了我生命中的天,

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,但我清楚明白,

這個男人讓我依靠了一輩子,早已在我心中生了根。

或許,這稱不上是愛。

但,愛又是什麼呢?

而我,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?

啪──是玻璃杯在地面上摔碎的聲音。

我一驚,對上丈夫無措的眼,

他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想把杯子放好,可是……」

「不礙事、不礙事。

撿起來就好了,你別亂動,躺好我來處理就好了。」

說著,我快步提了掃把畚箕過來,清理一地碎片。

「我真的是老了,不中用了,連個杯子都放不好。」

他很自責地說著。

「想這麼多做什麼呢?」我好言安慰著。

「生病嘛!渾身無力是正常的。

你啊!就是不願意休息,才會積勞成疾的。

早跟你說,孩子都長大了,不需要我們操心了,

房子、車子也都有了,又沒欠債沒貸款,

做那麼辛苦幹什麼呢?

賺一堆錢,沒健康的身體也不能花啊!」

好半晌,沒見他回話,我一抬頭,

就見他一雙眼直盯著我瞧,吞吞吐吐的。

「你想說什麼呢?」我將掃把畚箕往旁邊一擱,望著他問。

「我是在想,等我這病好了,我們到美國去玩一玩吧!

我這輩子還沒帶妳出過國。」

他很輕很輕地說著,眼神也不敢看著我。

沒料到他會這麼說,我心口一酸,強忍著眼淚道:

「那你就要好好休息,我等著你帶我去玩哪!」

我扶著他躺好,替他拉齊被單。

「妳是個好女人,又善良,什麼事都為別人著想,

自己吃了虧也不會說,妳家裡對妳不好,

偏心妳卻什麼都不抱怨,

我……現在,讓妳這樣照顧我,真的很……」

他難受地說不上話,我卻懂得。

與他結婚這二十多年來,娘家與他之間起過衝突,

他曾為我抱不平,我卻總告訴他:

「再怎樣,都是我爸媽啊!」

他心裡頭不服氣,卻奈何不了我,

我總是瞞著他,偷偷拿錢給父母,再怎麼說,我畢竟是長女,

照養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。

「說這什麼話,我們是夫妻哪!你……」

我胸口一梗,抖著嗓音道:

「你一直都這麼辛苦工作,賺錢讓我花用,

你做得也真夠多了,我照顧你一點又算什麼呢?」

「妳知不知道……」他猶豫了會,才說道:

「我喜歡妳很久了。」說著,一張老臉竟然紅了。

我錯愕地瞪著他,連眼淚都忘了擦。

「第一次看到妳,我就喜歡妳,才會請我大哥去說媒,

我、我只是個修理馬達的黑手,沒想到妳真會願意嫁給我,

所以我告訴自己,一定要努力賺錢,讓妳過好日子。」

「你……」大腦瞬間一麻,下一刻,

我的淚水已忍不住地奪眶而出,

這個男人……這個男人……,

我一直不知道他對我放了這麼深重的情意。

「妳別哭。」他無措地想起身,卻被我按下。

「你別動,躺著就好。」我泣不成聲,

只能緊緊抓住他胸膛上的被單。

「我、我說這幹什麼呢?都……都這麼多年了,

妳、妳不要哭了。」

他胡亂拍著我的手,語聲中盡是懊惱。

「你……你一定要好好休息!」我拭去淚水,瞪著他,

「聽到沒呢?我要你好好休息,趕快把病養好,

然後……然後我們去美國玩!」

他這一生,根本沒坐過飛機。

白手起家的他,賺了三間房,買了一輛不錯的車,

讓我去日本和法國玩了一趟,自己卻不曾踏出國門,

這男人、這男人……我竟然認為我們之間存在的不是愛,

也許是藥效發作了。

他笑著喃語:「好,我們去美國玩。」

眼皮輕輕閤上,還不忘說著: 「妳別哭了。」

望著他頂上的白髮,我又難過地想哭了,

為什麼,我非得到這時候,才感受到他為我付出了些什麼呢?

我,何其有幸,遇上這樣一個男人哪!

希望,還來得及!

眼前這個男人,我希望還來得及重新愛他一次,

從我五十六歲這一年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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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erin7961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